文/潘彩霞

1945年，日本战败投降，为了赎罪，歌颂过战争的高村光太郎选择去山中隐居。苦行僧一般的日子，陪伴他的，是记忆中的智惠子。

对着高山，他呼唤：“智惠子，智惠子……”

对着夜空，他呼唤：“智惠子，智惠子……”

智惠子，是他的妻子。她曾经把他从泥沼中拯救出来，而他，则为她写了一生的情诗。

日本诗人、雕刻家高村光太郎与妻子智惠子

01

1883年，高村光太郎出生于一个艺术世家，父亲是被皇室尊敬的雕刻大师，作为长子，他注定要子承父业。

六七岁时，他开始学习木雕，23岁时，又到西方留学。三年时间里，他“像饿鬼一般狂学”，希望把先进艺术、自由精神带回日本。

然而，他被现实打败了。

回国后，他的新思想与日本美术界格格不入，他的作品也不被承认，梦想彻底破灭。

对艺术绝望后，他准备贩黄油，结果发现，微薄的资本根本没法运作。父亲安排他去东京美术学校当老师，他拒绝了，父子关系日益恶化。

“对这个丝毫容不下人的国家，除了反叛我别无他法”，他开始放纵自己，不断酗酒，连精神也在吐血。

正是在这时，一位画家的妻子为他带来了长沼智恵子。

那个晴朗的冬日，她出现在他面前：个头不高，皮肤白皙，说话声音极轻，“就像是个人偶”。

她是福岛县一个酿酒富商的长女，从日本女子大学毕业后，在东京学习油画。

和光太郎一样，在人们眼里，智恵子离经叛道，她骑自行车，参加女子运动，是女权刊物《青踏》的封面设计者。

那天，他们谈塞尚，谈法国绘画，相见恨晚。对光太郎的作品，智恵子非常欣赏。

沐浴在智恵子纯洁无暇的清新气息中，光太郎得到力量，本性回归。他不再醉酒玩乐，经常和智恵子一起吃饭、散步、写生，人生的窗户再次打开。

为了让他尽快自立，1912年，父亲为光太郎修建了画室，他从家里搬出来独自生活，那天，智恵子特意带着花前来祝贺。

她是那样温和美好，光太郎被深深吸引。对艺术的情感复苏后，他一边雕刻，一边写诗、翻译，诗风也从颓废转为健康向上。

不久，智惠子的家人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，对方是个医生。光太郎知道后无法接受，苦闷之余只能诉诸于诗：

请不要这样

不合情理，违背自然

套着模子浇铸出的丈夫

写得一手圆润小字的你

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哭泣

他还说，她送的花日渐枯萎，花瓣凋零弃他而去，他的心也被粉碎了。

感受到他的悲伤，智惠子义无反顾踏上他的方向，尽管他前途渺茫，养活自己都是难题。

两人开始出双入对，在诗中，光太郎充满憧憬：“到了冬天的早晨，心就开始雀跃，我想要抓住什么，又再次眷恋爱人的气息。”

在他眼中，智惠子是那样纯真、完美，他认定，她就是他长久以来精神上寻找的伴侣。

02

意料之中，相爱受到阻挠。得知光太郎与智惠子相恋后，光太郎的母亲失望、叹息，她的理想媳妇是“出生东京、血统纯正”的大家闺秀，而不是这样有先锋思想的乡下丫头。

母亲把一沓照片摆在光太郎面前，那些都是出身高贵的女子。然而，光太郎不为所动：

“在这世上，我遇见了智惠子，她纯净的爱将我洗净，将我从以前的颓废生活中拯救出来，因为这些经历，我的情感全部倾注在智惠子身上。”

智惠子热爱自然，朴素无欲，这些都深深打动了他。

在诗中，光太郎表明了态度：“你是火／越熟悉你，我越觉得新鲜／你是我新奇的无尽宝藏／是拂去所有枝叶的百分百现实。”

周遭越是冷酷，他们就靠得越紧，1914年，31岁的光太郎出版了他的首部诗集《道程》，与此同时，以放弃所有继承权为代价，一贫如洗的小家庭诞生了。

没有婚礼，没有蜜月，只有艺术和爱。相当长的一段时间，贫穷如影随形。

有饭吃的时候，他们吃饱饭便手拉手静静对坐；没钱时，他就把西服卖掉，她的和服也越来越少，在家里，只能穿着毛衣和裤子走来走去；

甚至，在一个风雨肆虐的夜里，光太郎预言：“我们最后会饿死吧”。

即使这样，智惠子唯一的要求是：“你的雕刻可不能半途而废啊！”

而她自己，因为承担了全部家务，对油画的追求不得不半途而废。

练习少了，她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作品，近乎自虐地责备自己，时常坐在画架前偷偷流泪，在一次展览落选后，绝望之下，扔掉了所有的作品。

痛苦，隐藏在内心深处。她有严重的肋膜炎，唯有回到家乡才能痊愈，东京的天空令她怅惘，想念故乡的山时，她就画院里的杂草，研究植物，在窗台上培植百合和西红柿，而幽怨，从不说起。

她全力支持光太郎创作，他的作品不断问世。木雕小品《文鸟》完成后，她像爱抚孩子一样时时揣在怀里，走在街上也忍不住要拿给别人看，欣赏和骄傲溢于言表。

整整十年，光太郎的雕刻终于获得承认，他翻译的《罗丹语录集》，也受到艺术青年的热烈追捧。

光太郎的母亲，终于认可了智惠子。

《文鸟》

03

然而，苦尽甘却未来。因为长期没有朋友，没有社交，而光太郎又忙于工作，忽视了智惠子压抑着的苦闷孤独。

娘家破产，作为长女，她为自己的无力拯救深感自责，再加上艺术道路受挫，她的精神垮了。

1932年的一个清晨，智惠子沉睡不醒，她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。

在遗书里，她写了对光太郎的爱和感谢，以及对父亲的道歉，对于自己艺术上的牺牲，只字未提。

由于抢救及时，智惠子恢复了健康，只是精神时好时坏，直到有一天，她站在松林里，嘴里喊着“光太郎智惠子、光太郎智惠子”，长达一个小时。

她疯了，追在她身后，光太郎的心裂成两半，坠入深渊。

在朋友建议下，他把她送进精神病院，在那儿，她学会了剪纸，沉睡的艺术细胞被唤醒，她又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。

1938年10月5日，受肺结核折磨，病床上的她渐渐失去意识。最后的时刻，光太郎为她带来一枚柠檬，似有灵犀一般，她的皓齿咬下去，一瞬间恢复了神智。

她的面容，仍然那么年轻，光太郎想起结婚时开的玩笑：“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老太婆吗？”

那时的她，不经意地说：“我会在变老之前死掉的呀！”

谁料，戏言竟成真。

她做的梅酒还在，那个说“请喝吧”的人却已不见踪影。站在空无一人的画室，光太郎痛苦万分，精神游离。

她的身体已经化为灰烬，然而灵魂却飘散在空中，无处不在。

几个月后，光太郎终于振作起来，重新开始创作，每完成一件作品，都会习惯性地回头问：“怎么样？”而她，就在那里，微笑着注视他。

“我不能接受，你将要远去，因为爱你，已为你准备好足够取暖一生的情诗”，智惠子去世后三年，光太郎出版了第二本诗集《智惠子抄》，诗中，是无限哀愁与眷恋。

在《致亡人》中，他说：“我不值得你爱，你的爱，无视一切，却将我包藏。”

没有了她的陪伴，他空虚迷惘。二战期间，他被战争的狂热感染，令人难以理解地写了大量赞美战争的诗歌。

战后，他谴责自己的愚蠢，为了赎罪，来到山间隐居。陪伴他的，是记忆中的智惠子。

“那烟雾弥漫的视线尽头，就是海中的岛屿金华山，智惠子你可中意？”

“山后还有羚羊和野熊出没，智惠子你可喜欢？”

对着夜空，他呼唤“智惠子、智惠子”；登上高山，他呼喊“智惠子、智惠子”。

月圆的时候，他拿出两只杯子，倒上啤酒，一杯是给智惠子的。当有人问他是否会寂寞时，他说：“没什么好寂寞的，智惠子就在我心中。”

“你总是应我的思念来相会，你舍弃一切、跨越一切、践踏一切，来与我相会”，她存在于他的血肉，督促他创作不断，山居生活被他娓娓道来，出版了《山之四季》等多部作品。

七年隐居生活，他的身心受到洗礼。回到东京后，他重拾雕塑艺术。70岁时，他独立完成了雕刻《乙女》，而原型，正是智惠子。

1956年，光太郎因病去世，他们的生命再次融合，返回混沌之初。

巧合的是，他的死因和她一样，都是肺结核。

晚年的高村光太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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